第九章:七笔勾

卿本风流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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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墨心中有些堵得慌。午间在伊文的铁铺受了冷遇之后,就去浮尘斋找钟晋先生品茶,他就不信那铁匠喝的茶还能比浮尘斋的好,怎料钟晋先生出了远门,寻知己知己不遇。看门童子连连抱歉将他送出了门,他有些黯黯然去凝香居找飘飘美人儿听曲,岂料飘飘美人儿因晨间受了他的气,不知躲到哪个角落伤心去了亦没有回家,寻美人儿美人儿亦不遇。

    他寻思自己今天的遭遇,遭遇得有些蹊跷,大概因为生命中突然现出了一抹亮色吧。他平素也没怎么关注女人的长相,今日脑中一番回想,也没觉得湖州第一美人儿的飘飘长得有多美,与帝都的姑娘作比,顶多就算个中上等。倒是那小丫头,虽然年龄尚小,但长开后势必倾城。

    顾墨一路挫败到底回了王府,吃罢晚饭,闲来无事就在院子里摆了棋盘,预备一个人杀几盘棋。沉心寺的惠一药师最善弈棋,天色已晚也不便去叨扰他,他一个人兴致缺缺,连平日最钟爱的意趣都有些不上心。

    夜色微凉,花色荡漾,院中木槿花铺成一张偌大的绿篱,天目琼花随风摇曳,凤凰花似火燃烧到天边。顾墨是个惜花之人,院中一年四季不乏好花,这花开罢那花开,四时之花常开不败。顾墨望着眼前这一片花海,海浪中盘旋的却是那令他受挫的兄妹二人的身影。抛却身份,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想到此处他心生烦躁,收了棋盘准备焚香沐浴。

    溪山孤的冷色屏风后,宽敞浴桶中正冒着汩汩热气,青花缠枝香炉中熏着淡淡浴香,顾墨缓缓吸了一口气,褪了衣衫缓缓沉下,一头扎进水里,屏息凝神想心事。白日里诸事繁杂,只有焚香沐浴时,才能心神安宁无所顾忌。

    来湖州的这六年,他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祭酬风雨,祈祷风调雨顺,勿失民心。湖州这地方,近年来虽然很少闹旱灾,但总归缺水。三年前,他与南北城主商议,在城南修建了大型蓄水池,未雨绸缪,也起到了不少作用。人一旦停下脚步,就会忘却自己的使命,所以这几年他根本停不下来,蓄水池建成后,又在思考怎样不动声色开拓湖州市场。

    湖州是顾国最南边的小镇,北边有强大富饶的顾国,南边有老死不相往来的南海诸国,西边有风尘掩盖的神秘国度,东边有令人神往的水产之国。湖州这个地方,是个要塞之地,原本兵家必争,但因它荒芜,未引人注目。他要做的,就是开辟一条通往各方的大道,扩大内需,加强对外交流,但要不动声色,不引人觊觎,这是项技术活儿,需细致权衡。

    层层水汽弥漫,蒸得人眼熏熏,心驰神往,池水微漾,顾墨跨出浴桶,白皙的肌肤肌理分明,只是腰间横着的一条长痕让人触目惊心。少时他上过战场,做过小兵,亦做过大将,杀敌饮血,挥斥方遒。他用六年的时间来忘却那些过往,却无法忘却身上那些伤痕。若是以后娶了妻,她可会过问?

    夜色温柔,月笼新纱,院中换了一层遮幕,那些只在夜间开放的夜来香静静吐息,无声招摇,房中一时静极。顾墨靠着床沿昏昏欲睡,沉郁的眼眸微阖,让人忍不住想要触摸。他做了一个纷繁的梦,是*牵扯着他的心。他一会儿梦见那丫头在万花丛中羞涩含笑,清丽的笑靥比花娇;一会儿是她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这样的人!”,她骂他的时候眼神明亮,却不是看他;又一会儿是她身无寸缕躲在他怀中静静地哭,说他欺负她,怀中的她此刻柔若无骨。

    梦中大雾漫布,他看不清来时的路,亦看不清前路,梦里依旧行在暗处。心头布开层层冻雨,扯断了线往下滴。才见过两次的人,竟成了他怀中人?心上一派澄明,顾墨缓缓清醒。

    微微敞开的窗户中漏进星点月光,眼前一片迷蒙,微风蔓进窗户,拂来淡淡铃兰花香,就像谁在低低诉说,诉说一段未了情缘。

    顾墨揽了衣衫坐在床头,伸手取过案头书卷,斜靠着床沿看书。朱雀灯中星火跳动,印出他削瘦的侧脸与美好的轮廓,微微带着乏意,他支手揉了揉额头,手中握着的,是一卷久读未醒的佛理醒世真言——《七笔勾》。

    “恩重山丘,五鼎三性未足酬,亲得离尘垢,子道方成就,嗏,出事大因由,凡情怎剖,孝子贤孙,好向真空究,因此把五色金章一笔勾……”越往下读,头越痛的厉害,他的生母允贞娘娘,是个可悲可叹的可怜人……

    耳畔响起淙淙佛音,是对逝去者的救赎。顾墨半梦半醒,戚戚然听了一夜雨声,心头柔光泛泛,荡漾着心湖,缠绵辗转化不开。

    三更鸡鸣,白日里翻晒过的被褥暖意太甚,热的让人睡不着,红萝翻身坐起,穿好衣衫伏在案头写字。烛火微微跳动,印出她微蹙的眉头,纤瘦的指尖,还有一地阑珊的影子。

    北街的闻先生开了一家私塾,没有门第等级的限制,只要想学,便可去旁听。红萝是个好学的姑娘,她去旁听不为别的,只为多识得几个字,方便她写情书。此刻她正在抄一卷书,那是她从闻先生处借来的《李氏情诗精集》,那是花钱也买不到的珍本。闻先生是位女先生,做派放荡不羁,这么多年也未将自己嫁出去,很是令人唏嘘。

    红萝睡不着的时候,常常坐起写情书,她写了许多情书,并着她为墨王爷描的小像,陈放在箱底某处。这一定是份很难得的心意吧,他们湖州虽穷,但是很重礼数,也讲究礼尚往来。墨王爷虽然没有见过她,亦没有送过东西给她,但是他给湖州百姓带来了美好的生活,他这种送,亦不是她理解的送,乃是一种恩赐,不是她送几框子蘑菇就能及得上还得清的,因而她为他做这些,其实都算不得什么,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他们湖州的女儿家其实很坦荡实诚,有了喜欢的人便放心大胆去追。姑娘们喜欢送自己钟意的郎君自己绣的香手绢儿,小香袋,还有自己编织的千千结。公子们若是有了喜欢的姑娘,也会送玉佩环。

    隔壁家的豆豆哥不懂事,也送过她玉佩环,不过都被她哥哥伊文没收了,不知道有没有还给人家。哥哥口风很紧,她多次打探那玉佩环的去处,愣是打探不到。红萝心里挺过意不去,私下里送了豆豆哥几根很大的红萝卜作为礼尚往来的见证。只是那之后,豆豆哥许久不待见她,不知是何意。管他几个意思,红萝一边抄书,一边排除脑海中的浮想。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干干净净没有杂思。

    她静坐案前,月色中谁人低声的缠绵,一声一声,勒进她心底,她听见淙淙流水声,就如白日里在丛林中梦见的一般。是谁,褪去那一身纱衣,款款而来,执子之手,轻吻你双眸……

    天色微微亮,红萝揉了揉双手,拂开额际湿发,套上纱衣,轻轻推开门走出去。晓时漫漫晨雾,寂寞一点拨云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