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乍见欢

鹿角大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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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的田知远从宫中回来,脸黑的赛过灶房的锅底。

    燕瑜也好不到哪里去,十分萎靡,一夜间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险些要溺死在前是刀光剑影后是悬崖深渊的梦里,醒来时亦是满头的冷汗,到现在都还有些睡眼惺忪。

    两个人凑一块儿,她抱病半靠在贵妃榻上,腿上搁着绣喜鹊登枝的青灰色鹅羽软枕,手中捧着一盏兑了蜂蜜的红枣奶茶,有一口没一口的慢慢喝着。田知远则坐在她对面的暖炕上,沉着脸盯着烧得发红的炭火发愣。

    田知远是一身玄色的斧文大氅,头发半挽半散着,到底还没有过及冠的年纪,穿得稳重大气,眼角眉梢还是满满的少年意气,不去管此时的满脸愤然,也是个丰神俊朗的人物。沉默了片刻,他忽然错了错双手的筋骨,咔哒咔哒的响:“……秋后连蚱蚂都不蹦哒了,这魏元倒真是是能耐,把脸给我丢都镐京之外去了。谁给他的胆子带人去抄家的?怎么也活了个十六年净长个儿不长脑子呢?填房都塞了俩,人倒是越长越回去的。”

    他这冷不丁席卷而来的怨气铺天盖地,燕瑜没的被惹得笑了。北方人说话有自成一派的腔,轻重缓急都有规律,气急了时几个字打滚着拼一起说出来,她虽怜他流年不利,可还是觉得听他的腔调新鲜,忍不住捂着嘴笑。

    燕瑜是个骨子贪图安逸的人,不如意的事睡醒了就不愿意再想,好歹莫襄对自己没有敌意,再多的底细她也没能耐发觉,索性不去自寻烦恼。这时有人送上门来解闷,自当顺水推舟的接过了话头:“魏家怎么也是名门望族,世代忠良。晋王若是念着他们的恩情功绩,只打雷不下雨。那杜家人只怕是咽不下这口气,一来二去,连累的还是你这当差的。”

    田知远叹了口气,没精打采的掀了眼帘扫了她一眼,委屈道:“你是个玲珑通透人儿。这话说得一个字儿都不错。只是你说的太明白了,就跟把刀子似的,就着我的心窝子来了一刀。嗳,这个年怕是怎么也过不好了。”

    她牵了牵嘴角,心念他连连受挫,着实过的艰难,自己是不太会说话。于是稍稍坐直了身子,拿眼神去细细打量他,思量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说白了俩人还不够熟,燕瑜和田知远这两人,明面上是表亲,可实际上两不相干,再说得明白了,她是逆来顺受吃白饭的,他是迫不得已放善心的。恩是比天高比海深,可情是没有一丝一毫,不论哪一方凭白的去贴近乎,两个人都不舒服。

    田知远坐不住,起了身打着隔间的珠帘来来回回的走着。他是生得好看,该有的威仪气势样样不少,可许是出身的关系,骨子里透着股落拓,这股精气神不在他身上哪一处表现,可只要看他,就能感觉得到。燕瑜说不准这性子是好是坏,但是也觉得这样的人虽然有棱有角,却格外的好相处,见他还是拧着眉,终究是捺不住:“杜家家大业大,盘根错节的……若是软的不行,那就……?”

    他顿着了步子,停在了珠帘前:“你是说抓他的把柄,要挟他们?不成。我都不瞒你,不管是父王还是二哥,他杜家的情报折子摞起来能有一尺来高。桩桩件件都记得明白。可那又怎么样?光是镐京这个杜六爷,家业就是数百万,其中有牵连的商贾、官员不计其数。若是真的较真起来,那就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燕瑜是读死书的,仁义道德学了一肚子,可真摆上台面,一点儿用也没:“有牵扯的也必然是贪官污吏,顺藤摸瓜的一起撤了,多好,为民除害。怎么又自损一千了?”

    田知远看她一脸懵懂,觉得好笑。也不恼,一甩袖子坐回了暖炕,靴子叩着地面哒哒响,同她解释道:“那你想一想,撤去了那些官吏,该换谁来接任?如何保证新接任的官吏都公正严明?而且交接本就是十分繁杂之事,每个新官上任都是三把火,一来二去烧的是谁?百姓!再说,杜家有钱不假。可金山银山,到了国库里头,那就死的。介时再没第二的杜家抄了,到那是又该怎么办?这钱,还是要到他们手里才能活动起来,杀鸡取卵的事儿做了岂不是自掘坟墓。况且……这次要的饷银不多,已经被魏元搅和一次了,我再直刺刺的去用硬的,人来个玉石俱焚怎么办!损了君王颜面以后,从此也要和杜家交恶——这可是杜家!”

    燕瑜听得一知半解,但好歹明白了其中利害,不由得啧啧暗叹田知远的心思缜密。其实不然,像田知远这种得宠的公子哥儿,自小跟着老子历练,什么人情世故不明白?这种官场上的门道,也只有她这种小白花不懂。

    “我昨儿一宿没睡,今天来找你也不是为你找你说闲话叙家常的。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是耐着心性子和你讲明白了。现在呢,我有这么一事儿要找你帮忙。”

    田知远的事,大多都不是什么大事,这回也一样。是晋王叫他去好生安抚杜家,可田知远脸皮薄,前一天还在人家府门口大动干戈,第二天又得抹着脸去冰释前嫌,于是想要拿燕瑜做借口去拜访。

    出了府,便有马车侯在门前,车辕处精雕了一只展翅之鹰,后面悬铃,构架朴实,并无过人的奢华之处。田知远先上去,燕瑜才踏着杌凳,抬手就去拉绥1,不想落到一只手中。顿时慌了神,连忙要缩,可身子都倾了半边,被力道一带,也就被拉了上去。

    车舆内装点的简单大气,坐褥上的绞了银线的青底团云缠枝缎面,阴板上铺着整张虎皮,骨肉都被抽了去,只剩个威风凛凛的皮囊剩着,踏在上面软绵绵的。车轮辘辘,两人一路无言,燕瑜垂着眼,默默盯着田知远玄衣的袖角内侧捻了金银双色线绣鹰的图腾打量消磨时光。

    待到了杜府,田知远已换了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虽然心里十二个不乐意,面上总不能表现出来。他越过燕瑜先下了车,再回身扶她。说是扶,也只是虚扶了一把人家的肩头,就收了手。

    因为燕瑜听了太多杜家如何富甲天下的传闻,下了车,没先看人,倒是抬眼先打量府邸。左右横扫了一遍,心里顿觉失望。宅子建得倒是精致,可配什么天下首富未免就有些落差了。

    “……这位就是十一爷的堂妹?”

    燕瑜应声抬了头。只见得面前站着的男子约莫二十五六,正是个将熟不熟的年纪,身子有些瘦,衣裳是四平八稳的藏蓝锦缎,边角就着普通丝线织着福寿连绵的纹路,除去腰间蓝田暖玉惹眼,也无什么奢靡之处。

    模样也是一如打扮的清水,不似她原先想的那般浑身铜臭气味,只眉眼间含的笑十分客套,只是扫量别人时的目光着实太精明逼人,相貌上的温和便生生撤去了三四分,一瞧便知不是个简单人物。

    她朝他淡淡一笑,颔首回了他。燕瑜这小半月来,伤势渐好,由此也把脸蛋养得丰腴了些。五官生得大气的人,就是要略宽些的脸盘来衬,才能恰到好处。从前她瘦的骇人,现在将养的好些了,模样也就出落得比从前好看了。一身交领广袖的梅英广袖栏杆裙,红白交相辉映,衬得雪白的脸蛋多了几分血色,因为眸色浅,不说话时就显得气场冷艳,活脱脱的不食人间烟火。

    杜秋忍不住多看了眼前的妮子几眼,竟莫名奇妙地想起了自己那个七弟。也只是一瞬间的念头,片刻就回过了神,朝两人拱手笑着,迎他们进府:“十一爷和狐小娘子大驾光临,自是蓬荜生辉。女孩儿家都是身娇肉贵的主儿,请二位进一步说话。”

    杜秋是什么人?田知远出了名的好面子,临时拽了个同行,明摆着抹不开脸。他自当给足面子,也不点破,权当作真的只是来闲坐——反正要钱就是没有。

    杜府不比公子府阔气,格局与所住的偏府大抵相同。北边的院府格局大底是相同,一如是垂花门后接着影壁,檐上堆着寻常青瓦,脊上雕着螭吻。游廊是漆红的柱子,沿途的栏上是连绵不断的菱花镂叶的长栏,一路行至了末处。

    杜秋止了步,手里拿着的礼单自始至终都没有翻开过,这时候顺手把它随意揣进了袖子里:“这就到前厅了,十一爷还是老规矩。那狐小娘子呢?”

    二十来岁的人,掬出一张和蔼可亲的脸,那画面……好在有副皮相担待,燕瑜至少没笑出来。她和田知远交换了个眼神,会意摇头:“我不爱喝茶。”

    杜秋也不强求,唤了个黄衣叫霈儿的丫鬟过来:“老七呢,把他给我从书房里给我捞出来。”转而又对燕瑜笑,“拙荆偶染风寒,不便招待贵客。委屈小娘子,和在下七弟去园中随便走走,有什么要的,都尽管开口。”

    田知远在一边听了这话,心里哀嚎着:这话怎么偏偏不是说给我听的!转脸去看燕瑜,却发现她吓白了脸。

    杜家昨天才被百十兵甲围了一次,今日就是一派云淡风轻,连呼和别人的气势都是行云流水。但……那位杜家七爷,不就是和魏灵黄了亲事的那位主儿吗?这么风口浪尖的时候……她哪里敢!燕瑜也是眼巴巴的瞧向田知远,盼望着他替我解解围。

    田知远压根没想到这一层,笑呵呵的答应了,还嫌不够的将她拍了拍,朝后面努嘴道:“得了,你们去玩吧。”说罢和杜秋一路互相请着,把燕瑜抛到了一边。

    燕瑜回过身,看到沛儿领着少年走了进来。这人身量与杜秋相仿,霜色的氅衣滚着白缯掐银线缠枝的领口,边角处各用深一色的线绣了凌霄花,也不成片连绵,只各自点缀在角落,衬得来人寡淡清绝。

    走进了,看到的面庞轮廓澄明,眉目秀逸,眼中并着漠然和尤不自知的迷茫眷顾,泛着波光,映着浪流。懒懒地一个抬眼,横扫出去的便是千秋万载都叫人铭记的神采。像是大雄宝殿内受人供奉的金漆佛像,刚强岸然,不解温柔。仰之弥高,哪怕换得一个臣眼,也都叫人甘心,不再计较自己是千方百计去博欢心和辞色时的辛苦。

    见此这少年的模样,燕瑜似乎明白了魏灵的痴怔缘何而来。眨眼的功夫,又下起了雪。廊间不断的有风刮来,她被吹得有些冷,也就不胡思乱想了。

    “杜衡。”来人不咸不淡的自报姓名,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的小不点儿。他是有听说狐谷这么一号人物,什么狐家在外的私生女。既然是狐季的,那也不稀奇。只是现在见了,觉得怎么看怎么别扭,他说不来哪里不对,只是很自然的觉得狐谷和面前的人十分对不上号。

    杜衡见小妮子冷得有点迟钝,于是叫霈儿去取了条挡风的披风来。

    银缎滚灰狸边的系带长斗篷,外侧绣着一株虬曲的白梅,纷纷然的在缎面上绽开,蕊心用金线绞成一簇,做工精细,看得出是江南苏绣。燕瑜从善如流地将它披到了身上,细心的抬手牵起的披风尾。

    雪纷纷扬扬的洒着,此刻已经把廊外的天地覆上了薄薄的一层,屏息之下,还能听见扑簌簌的细响。杜衡把她的一举一动都收在眼底里,心中嘀咕着奇怪,私生女何时也能有这么好的教养了……

    反过来想想,大抵也是因为与众不同,才叫她境遇优渥。杜衡觉得这姑娘日后是个有造化的,略一思索,开口道:“他们两人爱拐着弯说话,可我不兴这套,镐京也没什么可招待的,我倒是从江南来时带了点今年的明前龙井来,娘子要不要尝尝?”他说话干脆利落,持着一口官腔,没半点吴地该有的软糯。

    燕瑜听这话有没给自己什么推拒的余地,也就点头允了。

    杜衡脑子缺了根筋,想也不想的就把她往自己住处领,途中要撑伞淌过一片雪地。他和她并肩走了,着一柄六十四骨的水墨紫竹绸伞撑开。燕瑜侧过脸,看到握在柄上的手修长而有些嶙峋,手指尖而瘦,像是破土而出的一束白芦苇。